第三章
纵天使
中央界的议长坐在会议桌的主席上,但是谁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不安。
中央界,也就是原来的图里,曾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。少数的皇族、高等的贵族、特权的军人、大量的平民还有之下的贱民,巨大的财富和地位差距隔离着不同的阶级,阶级之间更无法通婚流动,维持着似乎万古不破的金字塔。
直到空间壁垒的打破。
据野史说,打破空间壁垒的是当时皇族的太子,也是一个怀着与众不同理想的少年。少年年纪很轻,但是非常聪明,在空间法术方面极有天赋,看破了空间壁垒的关窍。他痛恨图里森严的阶级制度,更悲伤于平民的挣扎和贱民的悲惨,于是最后选择了打破空间壁垒,希冀于外界的冲击能够给挣扎在这个世界底层的人们一个机会,能够给这个不公平的社会注入一点新鲜的思想和生机。
他对了,也错了。
冲击很快就来了,席卷了图里,碾压过这个社会的每一个细胞。
但是图里人很快就发现,这冲击对于他们来说,只是一场噩梦。
他们的规模是所有世界当中最小的,长期固定的社会又让他们固步自封——他们没有灵界丰富的资源,没有耀界神妙的法术,没有狂界强大的军队,甚至没有成界众多的人口。他们的确拥有独特的空间资源和法术,但是在一边倒的劣势中,这一切最终只是怀璧其罪,很快成为了灾难的根源。
贵族之间的玩乐方法也流传了出去,体质特殊的图里人逐渐变成了被待价而沽的货物。曾经的阶层的确扭曲了——但那只是因为图里人整个种族已经成为了各界之中的下等公民。
而现在,中央界仿佛只是各界来往用来中转的空壳,有着最阴森血腥的地下市场也有着最纸醉金迷的妓院。这片土地曾经的主人则成为了奴隶和娼妓,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可能。
记载的最后,那个打开了空间壁垒的太子自己也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逃亡者,据说他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了狂界的佣兵,被自己的随从出卖,最后被折磨而死——
这种血淋淋的故事,其实就是前几年的事情而已。
最近两年情况稍微稳定了一点,各界也感到了互相之间制衡的需要。他们找出了图里曾经的贵族制度,建立了中央界的贵族议会,扶持了一个傀儡议长,用来帮助他们管理这个无法的中立地带。
现在,议长安蒲正坐在会议桌的主席,提心吊胆的看着下面其他界代表的脸色。
昨天修伊他们在查完证据之后就没有再追踪,而是正式提出了召开特殊会议的申请,邀请各界代表前来,公平的解决这件事情。
潜台词大概就是——不打算善了。
皇子约萨亲自出席,左手坐着之前嘲笑过艾尔的男人欧文,右手坐着一个英武的年轻女人,看起来地位也不低。
修伊倒是不在。
灵界的相关者圣子恩亚,还有因为晚上事情一直没睡着、从而心情极差的艾尔自然也出席了,和他们一同的是两个人的老师,圣殿的祭司尼尔。
他们对面的是耀界和成界的人。成界也是团长带着两个手下,一共三人出席,耀界却只有一个人——这也是气氛目前非常尴尬的原因。
其实桌子的最末尾还留着给传说中隐界的位置。但是隐界如同他们的名字所代表的一样,非常神秘,从不和其他世界正是来往,所以并没有人在意他们这回一如既往的缺席。
真正让人在意的是耀界这边的问题。
耀界的人向来以随心所欲而出名,使团团长的约束力不大,所以人没来齐倒不是特别难以理喻。
问题在于缺席者的身份。
狂界发出邀请的时候,在耀界这边指名邀请了一个人——而这个人现在还没有半点踪影。
会议室的门打开,所有人下意识的看过去,进来的却是并不是他们等的人,而是另一个面带尴尬的男人,低声用耀界的本土语言对使团长说了几句话。
耀界的使团长脸黑了黑,抬头露出一个假笑,对皇子约萨开口:“抱歉,纵天今天身体抱恙,不如我们先暂且这样开始?”
约萨仿佛都懒得说话,看了右手的女人一眼,女人就面色冷漠的开口了。
“一早上就带着人去泡温泉,你们的纵天使也是好雅兴。”
耀界的人脸色略微尴尬了一点,不过态度倒是仍然很坦然:“偷听别人说话可不算君子啊。”
“好吧,我们假设他今天身体抱恙。”约萨手指敲了敲桌子,说出来的话很不客气,“人命关天,他就是爬也得给我爬来。”
耀界的人虽然没有狂界的脾气那么暴烈,但是眼高于顶也是出了名的,冷笑了一声:“我手下人的事情,可不由得你们指手画脚。”
“你手下的人?”约萨嘲笑,“我怎么听说现在你们皇帝都供着他的眼色生活?”
耀界团长的脸色不好了,冷笑:“既然没有诚意,我看我们还是不用谈了。”
“谈是你们喜欢用的礼貌说法而已。”约萨耸肩,“我们呢,可能也出名了,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。”
说着,他一挥手,把一块储能石扔在了中间的空场上。
一声清脆的相撞声,坐在主席位上的安蒲已经被吓的坐立不安的一个激灵了。
仔细一看,倒就是一块普通的传影石。这个东西的来源还是耀界,能够远距离清晰的传输影像和声音,在空间壁垒打破以后迅速的流行了起来,到现在甚至多出来了传送实际物体的功能。
石头亮了起来,一下子在周围一臂的范围内打出来了光影。光影逐渐清晰,出现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孔。
艾尔才意识到,修伊估计是直接去抓人了。
这倒是很符合狂界的作派。
不过修伊看起来并没有经过什么打斗,身后还是一片灿烂的白色花海,景色如同度假一般的怡人。
约萨挑眉,倒也没多意外。
耀界的人自诩文明,不喜欢暴力,架不是说打就能打起来的。
“你见到纵天使了?”
“今天很多人找我。”一个声音从影像中传了出来,“你们派来的人倒还算值得我见。”
说着,声音的主人进入了影像的范围。
修伊正坐在一棵花树下的桌子旁,那个人走过来,坐在了他的对面。
那是一个俊美的有点邪性的年轻男人。
男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,首先映入人眼帘的就是火红中混杂着一缕缕赤金的齐腰长发,在阳光下张扬披散。他的眼睛是好看的桃花眼,琥珀色,眼角还微微上挑;近乎肉色的嘴唇削薄,笑起来时春光荡漾的风流,也说不上里面是多情还是无情,是温柔还是嘲讽。
他穿得很随便,一件浅灰色的长袍,撑着头,极为随意的挥了挥手,目光仿佛穿过投影石看了出来,语气没有半点严肃的意思。
“说吧,什么事。”
“纵天使,我需要你配合我们关于一件命案的调查。”修伊没有被他的轻佻影响,仍然是冰山不化的脸色,冷冷开口,“事关重大,希望你对你之后说出口的话负责。”
“命案?”被称为纵天使的俊美青年挑挑眉,不知道从哪里端了个冰碗,抓了两个熟透的赤果扔进嘴里,漫不经心,“狂界有人死了?不会是瑟洛尔那个独眼吧?”
他出牌毫不按常理,修伊倒是没有被打乱节奏,淡淡:“你的消息很灵通。”
青年似乎有点不屑的轻笑一声,挑眉:“所以?想问我的是什么?”
“关于这个。”修伊开门见山,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,一弹手指打开盒盖,里面就跳起了一颗眼球,静静浮在空中,“想请你看一眼。”
青年看到眼球,也没有惊讶,只是放下手里的果子,凑近看了一眼,淡淡:“怎么了?”
“我们在这里发现了星眸残影。”修伊说,“因为星眸是纵天者特有的天赋,所以想要确认一下这个人和你的关系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我借过他眼睛吗?”青年挑眉,“还是说,你觉得我借用过他的眼睛?”
修伊没有被挑衅,只是淡淡:“对于星眸,我想你应该最了解。”
青年看了他一眼,然后笑了起来:“你不应该是来调查瑟洛尔死因的吗?我不喜欢废话,如果你打算继续试探,就请回吧。”
修伊沉默了片刻,似乎权衡了一下,直接了当的开口:“这颗眼睛里的是星眸残影吗?”
“你觉得呢?”青年撑着头,“这么出名的东西,你们自己不会判断吗?”
说这话的意思,似乎是默认了。
“这颗眼睛的主人是这次谋杀案的直接嫌疑人。”修伊淡淡,“如你所见,他身上有被你操纵过的痕迹——”
青年笑了起来:“我?杀了瑟洛尔?昨天晚上?”
修伊淡淡:“如果你有不在场证明,倒是可以简单的排除嫌疑。”
青年被直接怀疑,倒也没有生气,反而勾了勾嘴角:“半夜之前,我都和辰恩在一起。月落之后,我就来了这里,老板可以作证。”
修伊挑眉:“夜半到月落之间呢?”
青年含笑,眼睛一弯:“说不定……东斜街,醉里?”
修伊打量着他,似乎在权衡他的意思。
“说实话,你们那个独眼的脾气的确不怎么好。”青年笑容不变,漫不经心,“昨天和辰恩逛街的时候,我刚离开了一会儿,他就来找麻烦,还划伤了辰恩的胳膊,这么长的口子呢,还流了血。”
他随手比了个距离——还没有一个指关节长。
但是没人在意这个荒唐的细节,反而都皱起了眉头。
“所以我也很好奇。”青年微微一笑,话锋一转,“如果他死在所谓的‘弱小的爬虫’手里的话——他会是什么感想呢?”
修伊淡淡:“你的意思是?”
青年摊手:“我不是一个很擅长保持好奇的人——如果我有了疑问,我一般都会迅速想办法去找出答案。”
修伊挑眉:“你因为和瑟洛尔的私人摩擦杀了他?”
“别弄错了,我和瑟洛尔没有摩擦。”青年摆手,“他伤了的是辰恩。”
“你的情人。”修伊淡淡。
青年微微一笑,露出一点点齿列:“你的消息也很灵通嘛。”
那边你来我往,这边的会议室里,气氛则非常的压抑。
议长安蒲仍然是冷汗如雨的状态,耀界的团长脸色难看的坐在那里,狂界这边约萨倒是神色如常,也不说话,就是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子。
为了对方和自己情人的街头口角而出手杀人,亲口大咧咧的承认,这种事情听起来愚蠢荒唐无比,但是放到这位纵天使身上,则不仅一点也不荒唐,甚至不显得愚蠢。
因为纵天使名声在外,很多不是耀界的人都认识他。
而他在外的名声里,叫得最响的一条就是:随心所欲——也许还要加上喜怒无常。
并列第一的名声,则是能力诡异而强大。
两条叠加,即便他说他杀了瑟洛尔的原因是看不惯那天他脚上鞋的颜色,听起来也无比合理。
艾尔环顾了一下沉默的会议室,最后还是抬手,往恩亚和尼尔面前放了张纸条。恩亚征询地看了尼尔一眼,尼尔点点头,恩亚就清了清嗓子,开了口:
“我能问一个问题吗?”
短暂的沉默后,约萨挑眉:“自然。”
“纵天使——”
恩亚刚开口,就被青年打断了。
“问我的问题吗?应该是你旁边那个小朋友要问的吧?”青年轻佻的说,“让他自己来,我不喜欢别人传话。”
恩亚无奈,只好和艾尔眼神交流了一下,艾尔就开口了:
“纵天使,你能说一下昨天晚上命案的细节吗?”
耀界的人皱眉,不知道灵界的人突然出来趟这浑水是为了什么。
青年撑头想了想,然后开口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:“小朋友,你多大?成年了吗?”
艾尔努力保持语气平静:“这和我的问题无关。”
“但是我很感兴趣。”青年笑笑,“辰恩可能会喜欢你。我觉得他最近有点心事,可能需要一些同龄的朋友,考虑一下吗?有兴趣的话,散了会就来芜野樱池玩吧。”
艾尔只好无视了他的话,淡淡:“请您先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“命案的细节吗?”青年撑着头,笑了笑,“之前说的凶手是醉里的猫吧?眼睛很漂亮。”
“地点?”
“醉里三层的湘沉。”青年毫不犹豫的回答。
“凶器?”
“瑟洛尔自己的弯刀。”
艾尔挑眉,突然问:“用的是哪种迷药?”
青年流利回答:“沉罗。”
“不对。”艾尔反驳,“湘沉里所有的酒器的材质都是灵界的凝玉,遇到迷药会变色,你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。”
青年挑眉:“不让凝玉变色的方法,你们不知道,不代表着我不知道。”
艾尔颔首:“愿闻其详。”
青年眯眼看着他,然后突然笑了起来:“我刚才说错了哪里?”
艾尔不说话了,而是扭转目光,看了修伊一眼,有点心虚。
他也是在赌。
青年从头到尾不仅没有正面承认过,而且也没有自己提起过任何案件的细节,而是一直在顺着修伊的话走,一点点引导着所有人去猜测他是凶手——所以艾尔认为,他应该并不是真正的凶手,而是出于某种原因,在扮演这个凶手。
如果听说了早晨的传闻,又足够了解醉里和瑟洛尔,凶手、凶器、作案方式之类的大体都可以猜出来。迷药本身很好想到,而沉罗是有名的不留痕迹,死无对证。但是有一点,他们调查的时候,老板说醉里每个房间的酒器都是每天随机更换的——如果对方不在场,那么他无论如何不可能知道昨晚失踪酒器的材质。
果然,他错口说了凝玉,对方并没有纠正他。
普通人可能不知道灵界凝玉和芝玉的区别,但是纵天使这个身份的人不可能没有见过,这两种东西虽然属性相近,但是颜色不一样。如果他真的经手过,不可能认错。
这个矛盾点本身并不是很好的证据,但是以对方表现出来的性格,如果有一个地方穿帮,就绝对不会再演下去。一旦他自己否认了这项罪名,狂界就无法借题生事,再重新查找其他破绽就容易很多。
唯一的问题是,狂界的人应该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,而是单纯刻意想指认耀界的人为凶手。
这时候自己开口,无疑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,艾尔也有点忐忑。
但是一看到修伊面前摆的那颗眼球,一想到男孩空洞的眼眶,他就又咬牙切齿,不找出真凶不痛快。
影像里,修伊仍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,看不出来在想什么,最后淡淡开口:“回到这颗眼睛吧。这里的星眸残影,你到底怎么解释?”
“我说了吧,这种事情你们比我熟悉。”青年似乎对这件事兴趣缺缺,但是又似乎若有所指,“不如问问你们的人?有些话我说出来,毕竟不太好听。”
说着,他慢悠悠的站起身,对着约萨微微一欠身。
“璧莱有不少好玩的地方,皇子殿下不如也让手下好好散散心?这种小事,我们就都不用宣扬了。”
他端起桌子上的冰碗,想起什么似的,扭头看向艾尔的方向。
“灵界的小朋友,下午一定来玩哦。”
说着,就施施然的离开了。
修伊对约萨行了个礼,表示会很快回来,就收起了影像。
耀界的团长自然听明白了发生的对话,一边在心里骂纵天使的不靠谱,一边脸上倒是轻松了起来,和约萨开始慢条斯理的打起了“估计都是误会耀界一定会配合调查”的太极。
——约萨作为皇子很能干,但是毕竟才二十多岁,这回出来还有着继承人顺位之争的压力,难免出手毛躁了一点。
耀界的使团长在心底盘算着。
——至于他身边的修伊,虽然是狂界出了名的军事奇才、少年将军,但是果然还是年轻,也更适合战场。
——灵界的人则名不虚传的神经大条好管闲事,这回如果不是他们的人出来搅浑水,这件事可能还不会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解决。
艾尔当然能够看出来耀界使团长态度的变化,有点紧张的看了一眼尼尔和恩亚,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。
恩亚瞟了他一眼,有点无奈,对他摆摆手,让他不要介意。
且不说他们本身就不希望狂界和耀界起冲突,就算利益不如此,恩亚也觉得艾尔做的没什么问题。
毕竟他们圣殿的人,最后面对的不是人际争端,而是自然良心。只有做到问心无愧,才能堂堂正正的走在阳光之下。
而且艾尔的性格就是如此,如果他不这么做,也就不是艾尔了。
感到恩亚的支持,艾尔稍微放心了一点,听着会议在议长安蒲有气无力的声音当中结束。
回公馆的路上,艾尔想了想,还是忍不住开口:“那个……芜野樱池在哪儿?”
恩亚看了他一眼,警惕道:“你打算去?”
艾尔点了点头,犹豫:“我觉得既然对方开口了,还是应该去一趟。”
恩亚也有点拿不准,扭头看他们的老师尼尔。
老爷子看了艾尔一眼,也没说可不可以,就是淡淡评价:“纵天使行事飘忽不定,不算是好相处的人。”
“我会小心的……”艾尔犹豫,“对了,还有,辰恩是谁?”
毕竟在对话里三句话就出现一次,听起来很重要的样子。
恩亚嘴角抽了抽:“你来之前到底有没有查正经资料啊。”
艾尔自知理亏,挠头:“总之你们还是把该注意的告诉吧,免得我干出什么蠢事……”
恩亚看他又开始不靠谱,最后还是拉他回公馆吃了饭,把相关于耀界纵天使的情报一股脑的都灌输了他,才放人离开。
“还真是让人操心。”他看着艾尔的背影,心累的出了口气,“老师,你看起来严厉,其实对他太心软了。”
尼尔摸了摸白色的胡须,语气中反而带着欣慰:“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,自然会对他心软一点。”
“……老师,正确的逻辑不应该是‘自然会对“你们”的心软一点’吗?难道我不算数吗?”
祭司看着恩亚,缓缓开口:“不一样,你是……”
“我知道,我是圣子。”恩亚迅速打断了他的话,截住了之后的长篇大论,“只是稍微有点感触而已。我这就去准备后天的会议。”
更加的心累了。